2011年3月22日星期二

余 杰:美国的清教传统及其对中国的启示——于歌访谈录(二)

“圈外之人”写“压卷之作”

余杰:《美国的本质》不是一本与中国的现实没有关系的书。在今天的中国,为美国说点“好话”,或者更准确地说,“告诉大家一个真美国”,是一个典型的“政治不正确”之举。作为中国的独立知识分子,批评当局的腐败和社会的不公,很容易获得民众的理解、支持和掌声;而试图正面描述和介绍美国,在中美关系及一些国际问题上为美国辩护,立即会遭致万人之辱骂,甚至被冠以“汉奸”之恶名。

我注意到,《美国的本质》的书稿首先是在网络上发表的。你为什么想到先让书稿上网了?上网之后迅速引发网友的关注并带来巨大的争议。该书正式出版之后,又有了第二波争论。赞扬的话就不引用了,批判的声音亦此起彼伏。有一个网民甚至留言辱骂说:“美国人的狗写的一本书而已!”我想知道,你本人如何看待这些争议,尤其是那些批评性的看法?

于歌:我写《美国的本质》,只是想向中国的读者解释一下基督教与美国的关系,力图客观地揭示一个宗教与社会的动力关系的一个范例,属于社会学的一个作品。这本书稿先在网上发表,因为当初没有出版社敢出版。我找了两家出版社,一家回复“难保政治上的正确”,另外一家在终审阶段,被领导否了。否了两次,后来我不想再找了,但也不想就这么算了,想热闹热闹,也算没有白费时间,就在网上抛了出来。由于其影响甚大,最后成了书。

到现在为止,有很多评论,其中不乏长篇的很认真的评论,有的评论很有水平,指出了我作品的不足。但对于那些全盘否定的看法,我认为是因为对美国认识不足的缘故,如果他们对美国认识充足的话,即便是在细节上找出某些误差,在大体上都会赞同我对美国的分析。有众多从美国回来的中国老师赞同我对美国的描述,向学生推荐的美国的参考读物,就是这本《美国的本质》。凤凰卫视的世纪大讲堂,曾经请我讲这本书。

人们对美国有很多批评,但就我观察,全世界的国家和百姓,更多的是亲美情结。所谓亲美,我理解就是对美国有好感,就亲美情绪来讲,我觉得在全世界,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。

去日本之前,我读过一些描写日本人抗议美国的文章,以为这个国家可能很反美,毕竟这个国家曾经被美国炸成了焦土,被两颗原子弹夺取了数十万人口。但我到了日本之后,发这个国家,并没有广泛的反美情绪,反而有着广泛的亲美情绪。在以后的生活中,我又看到了日本人对美国的感恩,他们说:多亏败给了美国,才有日本的今天,美国人给他们扫除了独裁,扫除了军国主义,带来了和平,带来了民主主义,甚至还带来了经济繁荣。

这种日本民间主流对美国的感情,一直到今天都是如此。前些年有名的那位右派画家小林,写了为二战翻案的文章,自然少不了要骂美国,结果被他的亲爸爸打电话痛骂了一顿,说你小子反美吗,你这个不知恩的东西。这是小林本人文章说的。

中国的一篇典型的亲美文章,是流沙河写的。流沙河说,在他所知道的外国人当中,美国人是对中国人最好的,美国是对中国最好的国家,他讲的是他从四十年代就开始的对美国和美国人的体会。我想,那个年纪的人,在心理都是这样认识美国的。他们普遍亲美,包括众多资深的共产党员们。

余杰:你认为包括中国的“反美”思潮在内的民族主义思潮,其实是网络上鼓噪出来的,并不真实,所以不必太担忧?这种看法与秦晖类似,几年前在讨论民族主义的危害的时候,他认为这是一个“伪问题”。但我认为,即便是伪装出来的“反美主义”,也对中国极具危害性。我还是比较警惕民族主义的兴起,哪怕是三心二意的民族主义也可能是大祸害。中国人的反美固然有表演的一面,但正如爱因斯坦所说,这是流氓手头上最后的一张王牌。

于歌:就我观察,除了意识形态和宗教对立的国家之外,世界上的人们普遍地亲美,不仅包括众多的中国人,包括普遍的日本人,还包括极力要做世界领袖的法国人和众多欧洲人。意大利的西西里人,曾经把西西里当作了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,还画了国旗。

谁是真正反美的人呢?有人说伊斯兰世界反美,我认为不是整个伊斯兰世界,伊斯兰世界的大部分普通人是喜欢美国的,至少愿意接受美国的表层文化,如电影、可乐、麦当劳;也有很多人认可美国的价值观,认同民主自由人权等等;只有极少数的原教旨主义者反美。

在欧洲,法国人大概比较反美,那是一种文化上的傲慢造成的,是一种没落贵族的心态,实际上还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。法国人反美,是数百年来法兰西民族与英语民族对立的延续,是反英的延续,美国取代了工业革命以来英国作为日不落帝国的霸权地位,所以法国才会反美。戴高乐主义以及以后的法国式的反美情结,都有此背景。

以我多年在日本生活的体验,真正反美的是少数极端右翼的日本人,他们要将二战中被美国打败的历史颠倒过来,要否定二战以及以后战后的历史。比如石原慎太郎。这个希特勒式的人物,经常发表激烈的种族主义的言论,辱骂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国家和亚洲人。这些言论在美国堪称重罪,他在日本却能高票当选议员和东京都知事,这是日本的耻辱。

在中国,所谓的反美,我觉得大可质疑,很多人批评美国的某届政府或某届政府的政策,但骨子里喜欢美国,据说当年写《中国可以说不》的几位作者,大多数跑到美国去了,当年在北大当面质询克灵顿的有名的女生,最后还是嫁到美国去了。所以,我觉得,很多人可能出于某种状态或动机,会有反美的言论,但骨子里,还是对美国向往和崇拜的不得了,给他个机会,他肯定往美国跑。我认为中国人骨子里很亲美,虽然因为政治立场会有一些反美言论,但中国国民上上下下,都很亲美。我们国家的大部分领导人的孩子都在美国留学,据说有的还加入了美国籍。百姓也不反美,争先恐后地向美国跑。

关于民族主义,我比较赞同秦晖教授的说法,这在中国,很可能是个伪命题。中国人很少有民族主义,在中日甲午战争的时候,多数民众都在袖手旁观,如同鲁迅所描写的那样,对民族的苦难都很麻木,这是中国在甲午战争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。中国如像日本当初那样富于民族主义精神,绝对不会是那样一个场面。中日那时的国家实力相差并不太大,中国的海军当时号称亚洲第一,世界第四。中国民族主义的高扬,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,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民族主义觉醒。在中日力量悬殊很大的时候,中国硬撑了八年而不战败。甚至在那个时候,中国的民族主义比之外国也相形见拙,中国的汉奸和伪军之众,仍然令人咋舌。除了抗日战争时期之外,中国的民族主义较之外国,非常薄弱。自古以来,中国人的天下意识较强,而民族意识较弱。这种传统,一直到延续今天。中国人骨子里是一个国际主义者。有一点还可以佐证我的观点,就是中国人以打仗就把外国人引进来,一直到现代都是如此。而日本人从来不这样,明治维新新旧两派的斗争一个默契,就是谁都不能引进外国势力,虽然当时外国势力都想介入。

民族主义在民族危机的时候,是件好事,对民族的生存事关重要,比如中国的抗战时期。但在和平时代,尤其是在今天的世界,世界已经进入核武器时代并且帝国主义已经退潮的时代,强调民族主义可能很危险,尤其是作为政府,应该合理地控制民族主义情绪,而不是煽动和利用它,更不能将它当作外交武器。日本在小泉时代,政治家利用中国的批评很兴起了一番民族主义的情结,但得不偿失,就连日本的盟友美国内部,也产生了很强烈的厌恶声音。小泉和他以后的政治家,在国际上都受到负面影响,他的后继者除福田之外,都在上台之前遭到过美国的警告。日本前些年民族主义的兴起,成了中美在布什时代迅速走近的原因之一。这对日本没什么好处。在当今时代,民族主义在政治上是双刃剑,政治家在利用的时候,往往会割伤自己,无论对内还是对外。聪明的政治家,应该慎用乃至不用民族主义这张牌。

余杰:你早年留学日本,对日本有所研究,日本问题亦是国人关注之焦点。那么,你为何从日本研究转向美国研究,在没有去过美国、英文也不娴熟的前提下,有志于写作一本关于美国的研究著作?有人批评说,中国古语说得好,“百闻不如一见”,你于歌没有去过美国,居然敢以美国为主题写书,这不是“野狐禅”吗?

我记得在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的一篇访谈中,你曾经提及德国社会学大师韦伯,对其颇为激赏——恰好你们都是学社会学出身的。你说:“韦伯未曾到过中国和日本,但它对中国的儒教道教以及日本的佛教有着深刻分析,关于日本净土真宗与新教的共同点的分析,让日本的学术界一直很佩服。”韦伯的成功,是否也为你涉足美国这一研究领域提供了学术勇气?我认为,《美国的本质》这本书继承了从李慎之、资中筠等老一辈以自由主义(中国语境下的、而非美国语境下的自由主义)的立场研究美国的思路,也与林达《历史深处的忧虑》等“美国系列”构成了饶有意味的互补。

于歌:美国还真谈不上研究它,但是学社会学,绕不过韦伯,也就绕不过宗教与社会的问题,自然也绕不过基督教与美国的问题,自然就对美国有了一个方面的了解。我之所以感到有必要写《美国的本质》这样的书,主要是感到中国对美国的了解太过于片面缘故,中国是个儒教传统的国家,比较功利世俗,进几十年又受唯物主义的影响,所以,一直从世俗和利害的角度来解读美国,完全没有看到基督教对美国人心灵和行为的巨大的影响,因此对美国的解读也就颇为偏颇。我想纠正一下这样的偏颇,就写了《美国的本质》这样的书,想向大家展示观察美国的另外一个角度,就是基督教如何影响美国。

我写此书的勇气,在于有前人的垫铺,前人在此方面作了很大的功夫,提供了很多这方面的素材和结论,韦伯、托克威尔等很多著名的学者都从这个角度剖析过美国,我仅仅是把他们的角度加入了自己的观察和体会,写得让中国人能够轻松得明白,让中国人能够真正的在这方面开眼,而不要因为自己的片面而对现实视而不见。

余杰:这本书的写作方式,是相当“非学院式”的,文字浅白洗练,没有阻碍阅读的生涩的学术概念,没有大量的引文和注释,只要受过高中教育的读者都可以阅读,而且会读得津津有味。我想,这也与你的生活方式,是相当“非学院式”的有关。你个人对于“美国研究”甚至更大范围的“学术界”而言,都是一个“陌生的圈外人”。近年来,许多优秀的、有真正“问题意识”和“求真意志”的人文社科作品,都是非学院体制内的作者、或者说“圈外人”写出来的,比如吴思之《潜规则》。你是“布衣”,这种身份在从事学术研究和思想创建的时候,面临很多不利因素。比如无法使用藏书丰富的大学图书馆,比如没有研究基金的支持等等。但是,它又带来另外的好处,就是不受限制、没有赤裸裸的功利心,比如拿著作去评奖、评职称。在目前传统的学术体制已经日益腐败与僵化的情况下,“自我放逐”反倒可以保持自由心态。当初,你没有进入大学和社科院等研究机构,是你的一种自我选择吗?你认为你目前的生存状态与《美国的本质》的写作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?

于歌:中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都被官方所垄断,体制内的学者大都只是谋生而已,他们战战兢兢地捧着一个饭碗,不会有什么独立的见解。但近些年在经济学界,似乎多了一些自由的声音,一些独立的经济学家也可以比较自由的发表对经济形势的看法,不象以前,发出与官方不同的声音往往会被禁声,这是一个进步。为什么这样说,因为我一直关注中国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形势的分析,发现官方自身以及官方与民间,往往意见对立。

但是,在其他问题尤其是国际问题上的研究,似乎还没有什么长进,研究机构观点滞后,仍然受传统的影响,尤其是被意识形态左右,分析手法和角度片面。比如,我一度很关注社科院日本研究所,这个机构为高层提供对日外交政策的意见与建议,但很失败。比如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,我认为完全不该成为中日外交的难题。参拜靖国神社,在一般日本老百姓看来,就是民间的扫墓行为,祖先即便干过坏事,去给他扫扫墓,在许多日本人心里,不至于被当作军国主义复活的标志。但社会科学院提供的信息,正是日本的军国主义的复活,并且这种观点不加甄别地被转化为官方外交政策和宣传口径,这让普通的日本人认为,中国方面的反应很是荒诞,就连一名比较亲华的前外长在演讲时也说,中国人的这种评论真是一个笑话。日本右派包括小泉则利用中国的反应,说中国欺负日本,煽动日本向右转,结果右派得逞了。这跟社科院日本所这个机构向高层提供一些偏颇的信息、资料和意见有关。我注意到社科院日本所的所长金熙德,他的讨论日本的文章都存在严重的偏差,一直笼罩在七十年代的极左思路之下。每当讨论到日本的任何问题,他都会归结到军国主义复活上面。对美国的研究,也有同样现象,被置于传统的手法、角度和偏见当中。

因为这个缘故,中国很难有什么学术研究,往往一声独大,大家只听一个声音,都被忽悠,连当事者自己都被忽悠。金熙德自己也确实可能相信参拜靖国神社就是军国主义复活。在传统意识形态的左右之下,学术难以有学术研究的意义。这是我不去学术单位最主要原因。

我的生存状态应该与《美国的本质》有关系,就是比较自由,想写的时候就写,写出来都是自己的真话,不必太多顾忌,不想说真话的时候,就没必要写。

我的状态,用“自我放逐”这个词来描述很好,我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,这个词很贴切。也有很多人批评我不务正业,但这种说法我不接受,我认为我做的工作有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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